从甲骨文到汉语拼音:一部跨越3000年的汉字注音进化史
中国汉字的读音标注方法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从上古殷商周朝的文字体系,到秦汉时期经学注音方法的萌芽,再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反切的创立与中古音体系的形成,经过隋唐宋代韵书韵图的完善,元明清时期音韵学的深化和西方拼音法的传入,直至民国时期注音字母和各种罗马字拼音方案的诞生,每一阶段都有其特点、代表工具和学者。下面我们按历史时期分阶段梳理各主要注音方式,介绍其使用方法、特点、目的,并讨论其优缺点以及与音韵演变、方言发展的关系。
商周时期:文字体系与早期读音表示
- 形声构字与假借现象:在有文字记载的最早阶段(商代甲骨文、西周金文),尚无独立的标音符号体系。但汉字自身的结构中已经包含了读音提示的因素——大量汉字属于形声字,即由意符和声符组成,通过声旁类比可以推测字音。这是一种在造字中嵌入读音线索的方法。例如“江”“河”“湖”等字都有水旁和提供读音的声旁。然而这种构字法主要用于造字本身,并非刻意为学习者注音。同时还存在假借现象,即用同音或音近的字来记录某词(如“來”假借为语气词“耶”),这体现出人们会利用同音字来传递读音信息,但假借更多是出于记录语言的需要,而非有系统的注音工具。
- 口传与释读:商周时期读书主要靠口耳相传,师徒授受,没有专门的标音符号。当时若要解释某字读音,通常只能口头比拟或用另一个字类比。例如《诗经》《尚书》等经典在春秋战国时期流传时,其读音往往通过老师口授,或在后世被注释时才加以说明。
- 早期注音雏形:先秦典籍本身极少出现注音说明。不过到战国末期和秦汉之际,一些字书和训诂著作开始关注字音。如战国末期的《尔雅》主要释义而不注音,但西汉初刘安的《淮南子》高诱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等已出现用某字读若另一字的记载(详见下节)。总体而言,商周时期没有形成独立的注音方式,汉字读音主要依赖文字结构的提示和口耳相传来掌握。
秦汉时期:读音注释方法的萌芽
- 譬况法:秦汉之际,经学家在为典籍作注时,开始尝试描述字音的读法,最早的方法之一是譬况法。譬况即打比方,用形象描述声音的方式注音。例如何休在为《春秋公羊传》作注时说:“伐人者为客,读‘伐’长言之……见伐者为主,读‘伐’短言之”。这里用“长言”“短言”比喻发音的舒缓或急促,说明同一字在不同语气下读音长短变化。又如高诱注《淮南子》:“轔读似鄰,急气言乃得之也”,用“读似邻”比拟“轔”的读音,并提到“急气言”(急促的语气)才能发出此音。可见譬况法通过长短、缓急等语音现象作比方来传达字音。然而这种方法极不精确,带有很大主观描述成分,对读者帮助有限。正如后人评价:“用譬况法注音显然是不科学、不准确”。
- 读若(读如)法:两汉时期更常见的注音方式是读若法(亦称读如),即说明“此字读音如彼字”。它利用一个音同或音近的汉字作为参照,来比拟目标字的读音。例如郑玄注《易经》“晉如摧如”句:“摧读如南山崔崔之‘崔’”,表示“摧”的读音如同“崔”;再如郑玄注《礼记》“皇读如归往之‘往’”,以“往”的音来注“皇”;许慎《说文解字》:“芨,读若急”,用“急”注“芨”。读若法应用广泛,一般能让读者从熟悉字的音推知生字音。但它也有局限:有时读若不仅表示读音相似,还隐含字义训诂(即该字是借用字,应按另一个字的音义来理解)。例如郑玄注《礼记·儒行》:“信,读如屈伸之‘伸’,假借字也”,说明“信”在此不读本音本义,而借读“伸”的音并取其义。这种音义交叉的情况容易令人混淆。此外,读若仅求音近,精确度不高,且后世语言演变会导致“读若”关系难以理解——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音辞篇》中批评:“古语与今殊别,加以……读若之类,益使人疑”。
- 直音法:大约西汉末东汉时兴起直音法,这是更直接的注音方式,即用一个与被注字完全同音的字来注音。常见格式是“某字音某”,或“某字音同某”。例如东汉服虔注《汉书》:“嶢音堯”,用“堯”(yáo)注“嶢”;高诱注《吕氏春秋》:“苴音同鲊”,以“鲊”(古音同“苴”)注“苴”。直音法简明扼要,如果找到确切同音字,就非常准确。不过其前提条件苛刻:并非每个音节在当时都有同音字,或者同音字非常冷僻难识。清代学者陈澧《切韵考》指出:“无同音之字,则其法穷;虽有同音之字而隐僻难识,则其法又穷”。而且语音演变造成古代认为同音的字到后来可能不同音,直音注音会失效。如高诱所注“苴”“鲊”二字,当时同音,今音却相差甚远,已不再同音。因此直音法虽合理简单,但受限于同音字数量和语音时代。
- 秦汉时期的特点和目的:总体来看,秦汉时期的注音实践主要出现在经传注释和字书中,目的是帮助读者理解典籍中字音字义,澄清异读或假借用法。这一时期注音还停留在以字释字的阶段,没有脱离汉字本身。不过随着文字统一和经学盛行,学者辨音需求增加,促使了注音方法的改进。譬况、读若、直音等方法各有尝试,但都存在精确度不够或适用范围有限的问题。这些局限为新方法的产生埋下伏笔——正如后来所见,东汉末年开始出现一种更加科学的拼音注音法,即反切。
魏晋南北朝:反切创立与中古音体系奠基
- 反切法的发明:约东汉末至魏晋时期,面对早期注音法的缺陷,一种划时代的注音方法——反切应运而生。反切以两个汉字组合拼出一个字的读音:取前一个字的声母,取后一个字的韵母和声调,合成目标字读音。格式通常为“目标字,X Y 切”,其中“X”“Y”称为反切上字和下字。例如“端:多官切”,“端”是被注字;“多”声母为d,与“端”的声母相同;“官”韵母为uan,声调相同,则与“端”的韵母声调相同。合起来“d+uan”即还原出“端”的读音。反切上字的韵母和下字的声母实际上不必考虑,只需取其声和韵部分。再如“火,呼果切”,表示“火”的声母取“呼”(h),韵母取“果”(uo);“酣,胡甘切”,取“胡”(h)的声母和“甘”(an)的韵母,拼成“han”音。通过这种拼合声韵的原理,“凡有反切,则可以类聚成韵书”——反切的出现使系统整理声音成为可能,也标志着中国古典音韵学进入自觉阶段。
- 反切的特点与优点:反切是中国第一套科学拼音系统,具有划时代意义。它相当于构建了一个分析音节的方法,将每个汉字音拆解为声母和韵母两部分。相较此前以字释音的方法,反切更具普遍适用性和精确性:理论上只要选对上字和下字,任何汉字音都能被准确拼出。它克服了同音字匮乏的问题,因为即使没有现成同音字,可以通过不同字组合声韵来得到目标音。此外,反切明确引入声调概念——下字必须与被注字同调,这反映了当时人们已注意到声调对字音的区别作用。反切法大量使用于魏晋以降的经籍注释和韵书编纂中,大大便利了文人对古籍的学习和音韵的整理。可以说,反切的发明是汉语拼音化的一大进步。
- 反切的起源争论:关于谁首创了反切,史无定论,但可以确定在东汉佛经传入中原后不久,此法逐渐兴起并在魏晋广泛使用。一种观点认为东汉末孙炎(字叔然)首创反切,他作《尔雅音义》开创了用“某反”注音的先例。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音辞篇》记载:“孙叔然(孙炎)创《尔雅音义》…独知反语”。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中也说:“古人音书止为譬况之说,孙炎始为反语”。可见孙炎被传统视作将反切用于注音的第一人。另有观点指出,在孙炎之前东汉学者服虔、应劭的注释中已见反切雏形。例如服虔注《汉书》“惴音章瑞反”,应劭注《汉书》“漻音来朝反”,都用了“X反”格式。他们与孙炎同时代,也可能各自摸索出类似方法。第三种说法认为反切受西域梵文影响,由传入的佛经音译启发而来。《隋书·经籍志》记载“切韵之学起于西域”,谓东汉明帝时梵僧传入。但这一“外来说”受不少学者反对。反对者如清代钱大昕指出,反切法不必仰赖梵文,中国古已有合音连读现象可为佐证(如“不可”合音为“叵”,“何不”为“盍”等)。现代研究倾向于认为:反切是汉语音韵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属于中国学者的原创设计。事实上,反切使用者在唐代以前多为儒家学者,无梵文背景。佛经翻译可能加速了对语音的重视,但反切的具体形成主要基于汉语自身的声韵分析传统。
- 中古音体系的形成:反切法在南北朝时期的广泛应用,推动了音韵著作(韵书)的编纂,进而奠定了中古汉语的语音体系。自汉代出现反切以来,各家依据反切整理字音,编成不同韵书,用以规范汉字读音。然而魏晋南北朝时期,不同学术派别师承不一,韵书体系多有差异。直到隋代陆法言编成《切韵》(公元601年),才打破各家纷纭,基本统一了当时汉字的音系规范。《切韵》按照反切将字音分类归入韵部,正式确立了中古音的框架:包括声母(当时约有36个声母体系,区分清(不送气)、次清(送气)、全浊(浊音)等)、韵母和四声(平、上、去、入)等要素。南朝梁代沈约等人已经总结出汉字有平声、上声、去声、入声四种声调分类,这是中古音的重要特征。相传梁武帝曾不解何谓四声,学者周舍以“天子圣哲”四字相教:按古音读分别是平、上、去、入四声,皇帝恍然大悟。可见在南北朝时四声观念已经确立。中古音体系的形成,使得后世能够通过韵书和反切精确地记录并复原当时汉语的语音面貌。直到今日,隋唐韵书中的反切仍是研究中古汉语音系的基础资料之一。
- 代表学者和著作: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音韵学家辈出,为注音和音系奠基作出贡献。东汉末孙炎不仅创制反切,还整理上古《尔雅》等书的音义,是音训学先驱。西晋李登撰《声类》尝试按声母给字分类,被视为最早的声母系统研究之一。南朝沈约总结四声并撰《宋书·沈约传》附有《四声谱》。北魏周顒善分四声,说明北方亦重视声调。隋代陆法言的《切韵》是里程碑式韵书,后来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汇集经籍的音异,大量引用反切,是注音资料宝库。总之,此期以反切为核心的注音方法,为日后唐宋韵书时代打下了坚实基础。
唐宋时期:韵书与韵图并用的音韵规范
- 隋唐韵书的完善:隋末唐初,随着《切韵》的出现,韵书成为主要的注音工具和标准。韵书按照韵部汇集同音字,并用反切注出每个字的读音(这种“字音”常被称为**“反切音”或“切音”)。唐代把韵书作为官方“正音”依据,促进了音韵学的发展。唐高宗时,陆法言的《切韵》已广为流传;此后唐代学者对其进行增补和校订,如孙愐等人编《唐韵》,收字更多。韵书在科举取士、诗文押韵等方面提供了规范依据——例如科举考试要求考生押韵用字符合韵书分类。反切注音在韵书中被标准化地大量使用,每字皆附有切语,使读者能够按图索骥拼得字音。唐代玄应、慧琳所撰的《一切经音义》也收录佛经中难字和音译词的反切读法,为僧俗提供了读音指南。可以说,唐代韵书的通行标志着中古标准音**(即所谓“雅音”)的确立。
- 宋代韵书与《广韵》:北宋时期,官方重新整理隋唐韵书,编成更完备的《广韵》(1008年)等。《广韵》继承《切韵》体系,收字约26,000字,以206韵细分韵部,反切注明声纽韵母,被视为中古音系统的集大成之作。其后《集韵》《礼部韵略》等相继刊行。这些韵书实际采用的是隋唐遗音,已经不完全符合宋代日常语音,但在官方和士林中,《广韵》被奉为标准读音,所谓“注音以《广韵》为准”。例如《康熙字典》(清代)仍沿用《广韵》反切标音。宋代还有人为诗词创作编制简明韵书,如平水学者彭孚先整理出**《平水韵》**(依据《广韵》分106韵,用于诗词押韵),成为后世诗人作诗的押韵标准。综上,唐宋时期反切法深入韵书编纂,形成了完备的韵书体系,使汉字注音有据可依。
- 韵图的出现:宋代音韵学除韵书外,还发展出韵图,即用表格形式呈现声韵配合的音系结构。代表性的韵图有《切韵指掌图》(北宋·司马光等)、《四声等子》、《五音集韵》等,以及南宋流传的《韵镜》。韵图通常列出各声母(称为三十六字母)与各韵母的对应,并标明等、第、开合等属性,将音节系统化。例如韵图将韵母分为一二三四等(对应舌位高低),将韵母分为开口、合口、撮口、齐齿等呼,声母分组为唇音、舌音、齿音、喉音等,并区分清浊。通过韵图,人们可以不用具体文字反切就直观地拼合声韵,判断某组合是否合法。这是对反切成果的理论提升。韵图实际上揭示了当时汉语音系的结构规律,如哪几类声母只能配特定等第的韵母等,对于音韵教学和研究意义重大。不过宋代韵图属于学者研究范畴,普通读者仍主要依赖韵书上的反切来注音。
- **中古音向近代音的演变:**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以后口语汉语,尤其北方语音,已渐与韵书中古音产生差异。例如中古音有全浊声母(如[b],[d],[g]等浊音声母),宋元时期北方话中这些声母逐渐清化为不送气清音或并入送气清音,并在声调上发生对应变化;又如中古入声韵(以-p/-t/-k等塞音收尾)在北方语中逐步失落,元代北方话中入声大部分并入平、上、去三声。这些变化意味着明清以后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官话”语音和《广韵》音系差异悬殊。但是在唐宋时期,这些演变才刚开始,官方仍坚守以中古音系为正统。因此宋代注音实践存在一种矛盾:读书音(书面标准音)依照韵书反切,中下层实际语音则在演变。宋代一些学者已注意到方音与雅音的差别,但尚未出现针对口语音的注音法革新。这一时期的重要贡献在于,通过韵书韵图,古人已将汉语语音成分和结构分析得极为精密,为后世音韵研究和注音改革提供了丰富资源。
- 代表人物和著作:唐宋时期注音和音韵著作辉煌。初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网罗前代群书异读,用大量反切注明经传疑难字音,是汉字音读的“百科全书”。隋唐时还有僧人玄应、慧琳撰《一切经音义》,服务佛典音译,保存了许多外来词和方音的反切记录。北宋司马光等编制的《切韵指掌图》用图表教授反切,被称为“音韵袖里掌中藏”。北宋陈彭年等奉敕编《广韵》,为官方读音总汇。南宋流传的《韵镜》总结前人韵图成果。日本平安朝也引入唐代汉字音,分“吴音”“汉音”“唐音”,正是唐韵书影响的海外例证。宋末元初的吕渭老《中原音义》开始注意北方俗音,但整体而言,唐宋学者以维护雅音、整理古音为主,其注音实践达到了传统音韵学的高峰。
元明清时期:音韵转型与新注音尝试
- 元代“北音”韵书:《中原音韵》:进入元代,中国北方话(俗称“北音”或“官话”)成为文化舞台上的主要载体,许多元曲、散曲以北方汉语创作。然而官方和文人仍习惯使用宋代雅音韵书如《广韵》。这带来实际语音与陈旧标准不符的问题:元曲押韵是依实际口语还是依旧韵书?元代音韵学家周德清明确主张按北方实音规范韵律。他于1324年编成《中原音韵》。该书反映了元代中原地区的汉语语音系统,共划分19个韵部,并特意指出:“《音韵》(指广韵系统)无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即当时汉语已无独立入声,原入声字分别并入平、上、去声类。《中原音韵》是首部系统描写近代汉语语音(即以元代北方话为代表的语音)的韵书。它在每韵部内直接列出同音字,不再使用繁琐的反切。这意味着周德清认为读者已知这些字的北音读法,或者可通过少数注记掌握,而无须每字注反切。书中还附有《正语作词起例》,阐述用北曲创作词曲的平仄声律规则。《中原音韵》的出现,标志着官方标准音由中古雅音向近代北音转换的开端。它对明清以降的诗词声律和戏曲音乐产生了深远影响,也为后人研究元代汉语提供了宝贵资料。
- 元代的新文字:八思巴字:元朝还有一项独特的文字改革尝试——八思巴字。忽必烈为了统一蒙古、汉文等书写,于1269年令西藏萨迦派高僧八思巴创制新字母。八思巴字从藏文字母演变而来,属拼音文字,可以精确记录汉语音。当时颁行全国,要求汉字、蒙古字并用八思巴拼注。用八思巴字给汉字注音,相当于创造了一套官方拼音字母:它有元音辅音之分,可以表示声母韵母,也设计了表示汉语四声的方法。历史资料如元代行用的纸钞、碑刻上,常见汉字旁附有八思巴字音注,以方便多民族官员辨识汉语。例如元朝碑文《蒙汉对音碑》就以八思巴字拼出汉语地名、人名。然而八思巴拼音在汉族社会中推行不广,元朝灭亡后迅速废弃。尽管如此,八思巴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官方推行的拼音注音文字,体现了元代尝试以字母拼写汉语的创举。它也对后世有所启示:证明以拼音字母标注汉语音在技术上完全可行。
- 明清时期的音韵研究:明朝统一后,官话以南京音系为主导,一度南京话被奉为“中州正音”。到清代,官话标准北移北京。但在漫长的明清两朝,注音领域没有出现官方的新注音符号,反切韵书仍通行于字典、训诂著作中(如康熙字典仍采反切)。然而,明清学者在音韵学方面的研究取得重大进展,为后来注音改革提供了理论准备。
- *古音和方言研究:*明末清初,顾炎武、王夫之等关注古今语音差异。顾炎武撰《音学五书》探讨上古音问题,提出通过比较方言和切韵系统来推求古音的方法。清代乾嘉学者如戴震、段玉裁、江永、翁方纲等深入研究《广韵》反切和声类,整理出上古声母系统的一些线索。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常按形声字的声符归纳同音系列,提示这些字上古读音的联系。江永《古韵标准》《切韵指掌图解》等分析反切声类和等呼,从中归纳规律。陈澧《切韵考》《声韵考》系统考证隋唐韵书和反切,为认识古代音系提供了清晰框架。这些音韵学成果虽然主要服务于训诂考据,但客观上深化了对汉字音韵体系的认识,使学者们更清楚汉语语音是可以按声母韵母、音位变化来分析的。
- *西学东渐与外来拼音法:*明末清初,有一些西方传教士带来了拼音注音的新思路。1605年利玛窦的《葡汉词典》(未刊稿)首次使用拉丁字母记录汉语;1626年比利时传教士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编著《西儒耳目资》,创造了以拉丁字母拼音汉语的一套方案,这是已知最早的完整汉语拉丁化方案之一。金尼阁方案主要依据当时南京音,采用字母并加上声调符号来标汉字音。这些著作为西方学习汉语提供了便利,也让部分中国知识分子见识到字母拼音的可能。清末,一些接受新学的国人开始主张借鉴西方字母以改革汉字。例如晚清学者徐继畲、陈虬等提出用拼音字母标音,以辅助识字或取代繁难汉字。这些思想在19世纪末逐渐影响着语言改革运动。
- 清末民初的切音字运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兴起文字改革思潮,其中重要一环便是注音符号或拼音文字的研制。清光绪末年,学者陆费逵、王照等纷纷提出拼音方案。1892年福建人卢戆章编著《一目了然初阶》,以拉丁字母为基础为厦门话制定了拼音字母,这是汉族人自己设计的首套汉语拉丁化方案。紧接着,湖北人王照在1900年前后创制了一套**“官话合声字母”,这是一种类似速记的拼音符号,用改造偏旁部首的笔画来表示声母韵母,被认为是后来注音字母的直接先驱之一。总称起来,这时期的活动被称作“切音字运动”——意指切分音素以新字母拼合成字音的运动。从1892年到1911年间,民间涌现出几十种拼音方案。其中章太炎的方案最具影响:章太炎受日本假名启发,创造出36个“声母字母”(称“紐文”)和22个“韵母字母”(称“韵文”),以篆书偏旁笔画变形构成。他在1908年《民报》发表《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一文,公开了这套方案。章太炎直指当时汉字注音仍用两千年来的反切,“用汉字为汉字注音,相当不便”,所以他仿日文假名造新字母,以期“记音”。章太炎的“紐文、韵文”成为后来注音符号的蓝本。可以说,清末切音字运动为中国自行创造拼音注音符号**做好了准备。
民国时期与汉语拼音出台前夕:注音符号和拼音方案竞逐
- 注音字母的诞生(1913–1918):辛亥革命后,新政府致力于推广“国语”(以北方话为基础的全国通用语)。1913年教育部召开“读音统一会”,集各省语言学家共议国语读音标准。当时决定以北京语音为主,兼顾南北,制订了一个读音系统(称“国音”)。与此同时,大会通过采用注音字母案,即创造一套拼音符号来标注国音的读法。会上,由章太炎弟子吴稚晖、钱玄同、陆费逵等提案,以章太炎原先的紐文韵文为基础,略作修改增删,确定了一套注音字母方案,共39个符号。经过数年审核调整,1918年中华民国教育部正式公布了注音字母,初名“注音字母”,1930年改称“注音符号”。注音符号包括21个声母、16个韵母(最初方案有部分兼作介音),以及声调符号。一套符号基本以ㄅㄆㄇㄈ等笔画简化的形式出现,看起来有点像日文假名,其实是来源于篆书偏旁的变形。注音符号发布后,很快在全国小学语文教学中推广,用来给汉字注音,教儿童学习标准读音。从1918年至1958年间的四十多年里,注音符号一直是中国通行的汉字注音工具。例如《国语辞典》《新华字典》等早期工具书,都以注音符号拼写音标。注音符号的优点是专为汉语设计,字形简单明了,不依赖拉丁字母,便于不识洋文的国人学习;同时能够准确表示汉语的每一个音节及其声调。当时北京大学等高校还开设“注音字母课”教授这套符号。应当指出,最初1913年确定的“国音”带有一些非北京话成分(所谓“老国音”),而注音字母标的正是老国音读法。但到1920年代后,北京话被完全确立为标准(即“新国音”),注音符号本身未变,其所标音的读法略有调整统一。总之,注音符号是中国第一个法定的拼音注音系统,对提高识字效率、推广白话文、新文化运动都有重要作用。
- 注音符号的特点和沿用:注音符号采取半拼音制:声母和韵母分写,例如“汉”音注为“ㄏㄢˋ”,直观对应[h]和[an],再加声调符号“ˋ”表示去声。它保留汉语音节整体观念而设计独立符号,不完全按国际音标逐音标注,因而学习者易于拼读成音节。其符号形状方正,适合与汉字混排,不会混淆。在台湾地区,注音符号至今仍是小学必修的国语拼音工具,每个注音符号对应汉语拼音字母表中的一个声韵母。而在大陆,注音符号使用到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出台之前为止。例如解放初期出版的《汉语拼音方案(草案)》曾用注音符号对照拉丁字母方案。注音符号的局限在于:它是一套独立发明的符号体系,在国际交流或打字上不如拉丁字母便利;在拼写长文本时不如直接用字母那么简洁明了。因此自1910年代起,就有部分学者倡议采用罗马字母来拼写汉语,以取代注音符号甚至汉字。
- 国语罗马字方案(1926–1928):民国时期另一股注音改革力量主张拉丁化。胡适、赵元任、林语堂等人认为,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拼音更具国际性。1926年,国语统一筹备会设立“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会”。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设计出**“国语罗马字”方案,又称“赵元任式拼音”或“Gwoyeu Romatzyh (GR)”。GR的特色是在字母拼写中直接体现声调**:例如 Beijing 用 GR 拼作 Beiijing(双写ii表示第三声),上海 Shanghae(ae表示第四声),等等,以字母变化替代声调符号。经过讨论修订,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正式公布国语罗马字为国音罗马拼音的标准。这是中国政府首次正式采纳拉丁拼音方案。国语罗马字发布后,一度在部分刊物上试行,用以标注人名地名、编写识字读本等。然而由于GR方案规则较复杂(尤其声调拼写法对一般人而言不直观),且社会对拉丁化尚有疑虑,国语罗马字并未获得广泛推广。很多学校仍偏好使用直观的注音符号教学。尽管如此,国语罗马字的制定为后来汉语拼音方案提供了经验参考。
- **民间和海外的拉丁化实践:**除了国语罗马字,20世纪前半叶还有其他拼音方案并行探索:
- *威妥玛拼音(Wade-Giles):*这是英国人威妥玛和翟理斯在19世纪编制的拉丁字母拼音,原本供西方人学习官话使用。它在清末民初广泛传播,例如很多地名人名译写沿用威妥玛式(如北京 Peking,重庆 Chungking)。但由于不是中国官方制定,威妥玛式主要出现在西文著作和教会学校教材中,对国人语文教育影响有限。
- 拉丁化新文字(1931):中国共产党人在苏联影响下,于1931年前后推出“拉丁化新文字”(Latin Xua Sin Wenz)。这是一种以拉丁字母直接拼写汉语(北方话)的方法,由瞿秋白、吴玉章等参与设计,特点是不标声调**,而企图用语境区别同音异义。这套方案曾在陕北根据地和边远地区用于扫盲运动,一度出版了拉丁化的新文字刊物。无标调的设计简化了学习,却牺牲了准确性,因汉语中没有声调会造成太多歧义,因此拉丁化新文字也只是短暂实践。
- 注音符号第二式(1930年代):由于注音符号在打印、国际通用等方面的不足,教育部也尝试改良。1930年代曾制定“注音符号第二式”**,其实是一套用拉丁字母取代注音符号的方案,相当于给注音符号翻译成罗马字母。当时因为抗战等原因,此方案没有大规模推行,但它的精神后来体现在新中国汉语拼音方案中:即以拉丁字母为基础表示汉语语音。
- *耶鲁拼音(1943):*二战时期美国为培训军人汉语而在耶鲁大学研制了Yale拼音,这是为英语母语者设计的拼音方案,避免了某些易混淆的字母组合,在美军教材中使用,但战后被汉语拼音取代。
- **新中国成立初期与汉语拼音出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继续大力推广普通话。鉴于拉丁化趋势,政府决定研制新的拼音方案。1955年成立“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汉语拼音方案委员会”,由周有光等专家主持。这个委员会借鉴了民国以来所有方案的经验,包括注音第二式、国语罗马字、拉丁化新文字、国际音标等优点,最终拟定出《汉语拼音方案》**草案。1958年2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正式批准并公布《汉语拼音方案》。自此,汉语拼音成为国家法定的汉字音译拼写工具。汉语拼音以拉丁字母表示声母韵母,辅以声调符号,一经推出便逐步在中国大陆的教学、辞书、交通等领域全面取代了旧注音符号。汉语拼音的推行不仅方便了国内扫盲教育,也作为中文罗马字拼写被联合国等国际组织采纳为标准。
总结
回顾整个历史进程,可以发现汉字注音方式从无到有、由繁入简的演变轨迹:古人起初利用类比和文字本身特征注音,反切发明后实现了音节拼合的科学方法,经过韵书韵图的发展使音韵体系臻于完善;近代由于口语和古音差异,促使新的标音符号出现,最终走向以拼音字母为基础的现代方案。这些变化与汉语语音的演变密切相关——中古音体系通过反切被精确记录,而近代官话的声母声调变化又催生新的注音标准;各地方言对古音保存的不同亦推动学者比较研究,从中汲取注音改革灵感。可以说,每一种注音方法都既是当时语言面貌的反映,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汉语的学习和传播方式。下面将以一个表格总结各主要注音方法的特点、优劣和代表性:
注音方法 | 首创或盛行时期 | 方法说明 | 优点 | 局限或问题 |
---|---|---|---|---|
譬况法 | 两汉经学注释早期 | 以语音现象打比方描写字音,例如“长言”“急言”描述发音松紧。 | 直观形象,可提示语气或音长差异。 | 描述主观笼统,无法精确音素;后世难以理解。 |
读若法 | 两汉至魏晋流行 | 说明“读如某字”,用音近或同音字类比目标字读音。 | 较常用,找一个近音字即可注音,执行简单。 | 精度不高,仅求音近;有时混入假借义训,易令人迷惑;语音演变后类比失效。 |
直音法 | 东汉兴起,沿用至今 | 直接用同音字注音,“某音某”格式。 | 简明精确(在有确切同音字时);汉字工具书中沿用,如有些字典直接标同音字。 | 需有现成同音字;冷僻字或无同音字则无法注音;古今同音关系变化后注音可能错误。 |
反切法 | 东汉末创始,魏晋南北朝盛行 | 两字拼音法:“上字取声(声母),下字取韵(韵母及调)”,如“端,多官切”拼出“duan”。 | 科学系统,首次将音节拆分,任意字音皆可拼出;精确标示声母韵母和声调;中古韵书皆赖之,影响深远。 | 需要读者预先知道上字和下字的读音,初学者查阅仍需反复;一种音常有多种反切,存在冗余信息(如上字韵、下字声无用);不直观,拼读需训练。 |
韵书(以反切标音) | 隋唐确立,宋元明清沿用 | 按韵部汇字,每字附反切。如《广韵》收206韵,皆以反切注音。 | 将语言整体音系分类展示;反切标准统一,利于规范读音;兼具词典功能(字义、字音并陈)。 | 基于中古音,不随口语演变调整,明清时标准音与口语脱节;查找需按部首+韵部,过程较繁琐。 |
韵图 | 北宋形成,流传至清 | 以表格呈现声母与韵母配合关系,标注音类和等第。如《韵镜》按36声母 × 若干韵类排列。 | 揭示音系结构,一目了然;可用于训练准确发音(知其声母属哪类,韵属哪等); 对音韵学研究价值高。 | 面向专业,普通读者不易自学;无法直接给出具体字音,仍需借助反切或教师讲解。 |
八思巴字 | 元代(1279年颁行) | 以改造藏文的字母拼写汉语,全套字母能表声韵调(有特别的声调符号体系)。 | 官方推行拼音文字之先例;精确记录元代汉语语音,有历史资料价值。 | 非自愿采用,元亡即废;字形生僻难学,对汉族群众不便;主要政治意义大于文化影响。 |
西方传教士罗马字 | 明末清初 | 利玛窦、金尼阁等利用拉丁字母拼写汉语并标声调。主要用于编写汉语词典、教义书。 | 拉丁字母国际通用,便于外人学习汉语发音;开启中国拼音方案先河。 | 为外语服务,中国本土影响极有限;方案各异无统一规范;清朝官方不采纳。 |
切音字运动方案 | 清末(1892–1911) | 多种方案并起:如卢戆章用罗马字拼闽南话;王照“合声字母”以偏旁笔画记音;章太炎“紐文韵文”仿篆体字母等。 | 开风气之先,让拼音辅汉字观念深入知识界;章太炎方案直接促成注音符号出台。 | 各方案彼此不兼容,群众难适从;晚清政局动荡,方案缺乏施行机会;有的符号体系复杂难普及。 |
注音字母(符号) | 民国(1918公布) | 一套独创符号(ㄅㄆㄇ…等37个)表示声母、介音、韵母,辅以一二三四声调符号。如“你好”拼作“ㄋㄧˇ ㄏㄠˇ”。 | 中国首个法定拼音系统,符合汉语发音习惯;字形简单,便于儿童识记;不依赖外文字母,有文化自主性;推广效果好,国语普及率提升。 | 符号脱胎于篆书,非国际通用,信息化和外语交流不便;与拉丁字母对应不直接(一一转换需对照表);成年人自学成本仍在(需先认识符号)。 |
国语罗马字(GR) | 民国(1928公布) | 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拼音方案,通过拼写规则体现四声。如“ma, maa, mah”等拼出不同声调。 | 使用拉丁字母,易与国际接轨;拼写中包含声调,不需额外符号;设计巧妙,在学术界有影响。 | 拼写规则复杂难懂,一般人不易掌握;社会接受度不高,实际推广失败;与后来拼音方案不连贯。 |
其他罗马字方案 | 20世纪上半叶 | 如威妥玛式(19世纪,例:Peking)、拉丁化新文字(1931,无声调拼音)、耶鲁拼音(1943,美军教材)等。 | 有的在特定群体中发挥作用(传教士圈子或解放区扫盲等);都以拉丁字母为载体,具国际性。 | 没有全国统一地位,影响局限;各方案表示方法不一,混乱难通用;多数不标声调或不精确,不适合作标准方案。 |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出,每一种注音方案都是时代需求和语言条件的产物。传统的反切和韵书方法精确记录了中古时期丰富的音系,对维护文化统一功不可没;近代的注音符号顺应白话文运动和教育普及需要,让群众得以 “有音识字”,为现代汉语规范奠基;各种罗马字方案的探索最终汇聚到新中国的汉语拼音方案上。汉语拼音(1958年公布)综合了前人经验,采用拉丁字母,方案科学简明,一经推出就显示出巨大优越性,不但统一了普通话读音标注,还成为汉语走向世界的桥梁。总之,汉字注音方式的发展是一个由繁到简、由分歧到统一的过程:从经师各抒己见到以韵书共遵标准,再到拼音字母全国通用。这背后体现了中国语言学从经验走向科学的演进,以及社会文化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型。
最后值得强调的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为汉字注音做出贡献的著作不胜枚举,音韵学大师代不乏人:从许慎《说文》、刘熙《释名》到陆法言《切韵》、陆德明《经典释文》,从周德清《中原音韵》到清儒段玉裁、江永的考据鸿篇,再到近代钱玄同、赵元任、徐志摩(其《再论切音》)等启蒙先驱,以及现代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的周有光先生……正是他们的智慧和努力,才使得汉语的声音之谜被层层揭示,汉字注音的方法得以不断改良。今天,我们使用的汉语拼音和注音符号,正是站在这些前人的肩膀上发展而来。展望未来,汉语注音方式将在传承中更好地服务语言教育与文化传播,为汉语这一古老而青春的语言注入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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